來到廟裡卻不說和尚的話(上)─敬悼兩位非典人物朱介凡和周聯華

作者胡子丹是海軍白恐案受害者。(張震洲攝;春山出版提供)
作者胡子丹是海軍白恐案受害者。(張震洲攝;春山出版提供)

來到廟裡,很少人不合十禮佛的;常常禱告的人,一定習慣了說阿門。我有幸,曾經(1951-1960)在一個非常政治氣氛的空間裡,也是一個非常政治氣氛的時間裡,見識到兩位非典人物,他二位在非常政治時間來到了非常政治空間,絕口不涉政治。朱介凡(1912-2011)聊諺語,周聯華(1920-2016)說故事。

所謂非常政治空間,是指台灣最大規模羈押政治犯的監獄,設立在台灣綠島,掛羊頭賣狗肉,叫做「新生訓導處」;非常政治時間,就是上世紀在台灣的戒嚴時期(1949-1987),也被認為白色恐怖時期。

朱介凡,何許人也?且看他自己如何說:「當時的台灣省保安司令部 (1957年改制為台灣警備總司令部),是個好可怕的機關。」不錯,人人對這個機關,無不恨之入骨,它好比一個大染缸,在裡面服務的人,不被上色也難;可是,多年後,在他自己寫的《我愛中華》第425頁裡,看到他的老王賣瓜:「我以一個警總政治部副幕僚長身分,初次去保安處察看,猶感到幾分不自在。事逾四十多年了,我可以持平的說,比起當時大陸上同等的軍事機關,其肅殺氣氛,應是十與一之比。共產黨、國民黨不同處在此。」讀至此,我實在不忍以我個人的見聞,去傷害他那職業性的自尊;共產黨,國民黨,在某些地方,某個時段,已經是一丘之貉,50步和100步,有什麼好比。當然,對同一人、事,物的認知,不同立場,常有不同解釋;不同的遭遇,有不同的期待。

朱介凡每次來到新生訓導處,都是頂著警總政治部副主任的光環來的,新生訓導處正是他的管轄單位。記得是1954年的7或8月間,那時段,可供室內聚會的中正堂尚未建成,他在第一大隊旁的露天舞台上,向我們訓話:「各位女士,各位先生,」我聽了大吃一驚,立刻感覺到,這位搞政治的特務頭頭的與眾不同。抬起頭,定晴看,他身著老虎皮,卻不具特務嘴臉,也不顯「朕即天下」的架勢。

我個人囚居綠島3212天(1951/05/17-1960/03/07),耹聽本島來的大員們的訓話,何止百多次,百多次的開場白幾乎定了型:「各位新生」或「各位新生同志」;「新生」何解?「同志」是誰和誰同志?曖昧、狹隘,從迷茫中新生?從叛徒中新生?從死亡中新生?新生何時了?同志何時休?那些年,我們在綠島,生活在一處已無黑白是非的環境中,忽然聽到了對我們「女士,先生」的如此稱呼,雖平常卻不平凡,雖正常卻不正當,逆耳?順耳?剎那間的立即感受,是天籟,是絕響,「自我」打毛細孔裡神聖起來,同步興奮了全身。且慢興奮,原來,朱是鑽研諺語的,那次約有50分鐘左右的講話,無一句是訓斥,無一語是恫嚇,自始至終,硬是嗅不到一點「反共抗俄」八股味,也沒有一句一語的引孫據蔣,完全是一篇學術性的專題報告。

談到他多年來採搜諺語,約從兩方面著手:其一是大量閱讀,例如明.楊慎的《古今諺》、錢大昕的《恒言錄》、清.毛先舒的《諺說》等等;其二是旅遊採集,自喻好比清.劉鶚(1857-1909)的老殘一般,他來到綠島,等於到了大明湖。劉先生生平有二件大事伴隨左右,河工和甲骨文,而朱則是職務上的工作和一己興趣的諺語。除了向當代中外學者專家,如齊鐵恨等大師們,拜見求教或函電請益。經常遊走各地,過去是大江南北,現在是全省走透透,台灣以往是319鄉鎮,2013年重新劃分為368。來到綠島和大家見面,當然要求大家拔筆相助,希望大家就自己知道的諺語歇後語俗語等,隨時寫出來到交由隊上彙轉,待我整理,逐條註明出處和某某提供,輯集出版了定會送到各位手上。

朱介凡多次來綠島,很少驚動我們。有天中午,天氣燠熱,風微人爽,我們一律赤膊,在籃球場上用餐,只見他一人悄悄來,看到值星官站起要喊立正,他忙不迭地,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示意不要喊,碎步走向我的鄰「桌」,其實是五、六人各坐矮凳圍地一圈便成一桌,臉盆盛菜放在地上;有人給了他碗筷和矮凳,他把上衣和汗衫脫了,邊吃邊笑邊說:「金聖嘆說人生有四樂,那就是久旱逢霖雨,他鄉遇故知,洞房花燭夜,金榜題名時。你我現在的境遇,金榜題名時當然過了時了,我們就把它改成赤膊吃午餐好了。」一桌人都在笑,朱的笑聲最響亮。我和他背對背坐,他什麼時候離桌的,我不知道;悄悄走,正如同悄悄來。

直至半世紀後的2001年2月間,朱介凡給我電話,說讀了我寫的《跨世紀的糾葛》,很想和我聊聊。約好在台北重慶南路復興園餐廳見面。之後他常來我辦公室,便服對便服,什麼都談,關心、鼓勵,信手拈來,信口言之。話題常繞在他我共識朋友們的往事上。好比台北最早有兩家補習班,志成在羅斯福路一段,建國在火車站對面,志成的負責人孫鳴就是綠島出來的「新生同志」,創立伊始,他去參觀了,真的篳路藍縷,他主動私人資助了志成20套學生座椅;不到一年光景,志成開始了逐年壯大,成了補習班的龍頭。

有次談起夏承楹林海音夫婦,他們二位和我曾在中國書城期間(1970-1986)相識共事,出國開會或參加國際書展多次,我和夏先生又有同一打乒乓之好。1985年8月上旬,林海音和她女兒投宿香港白英奇酒店,有過一次酒店保險櫃被劫的遭遇,我也同一日子住同一酒店,同樣的被劫,這件糗事更成了我們的話題。順便又談起林海音為何離開聯合報,我奇怪,你們「二凡」(政治部主任王超凡和副主任朱介凡)難道也束手無策?他答曰連她老闆官邸出身的王愓老使盡了力,也只能讓她全身而退。她的案情和柏楊、鍾平山(前上海大公報、台灣新生報編輯)的案情大同小異。林主編聯副,刊了篇「故事」文章,被疑似影射了老總統。柏楊是漫畫出了問題。鍾因為刊登了楊逵的800字「和平宣言」,換來了在綠島當8年的「新生」。三人都是因文或畫賈禍,俱往矣!

又談到海軍出身的馮馮 (即張志雄),問我識否?我曾服役海軍,但對馮馮傳說,對其事,有信有疑,對其人,則半信半疑。記得1950年上半年,我被羈押在鳳山「海軍來賓招待所」(即海軍暫囚政治犯的監獄)的牢房裡,「來賓」們進出頻繁,朝趙暮錢,說不定夜間又塞進孫或李。其中一位給我印象頗深,姓張,小我兩三歲,那年我21,他白皙細聲,愛哭愛笑,同房僅幾天,我不知他是調房了還是怎地?多年後,他卻成了名作家。朱問我看了馮的成名作《微曦》沒有?就因為看了,才有「有信」和「有疑」。和馮同一時段的海軍朋友們,對他的印象和聽聞,好比穿內衣般,老覺得不太貼身,莫測高深,迷迷濛濛,兜不攏。

有次談話中,朱證實了當年(1960-61)「二凡」建議,要派幾名「新生」去讀書的事,他已記不清有幾人,何許人等也忘了,人選是傅道石(「輔導室」諧音,唐湯銘主持)推薦,後來,不知怎地,竟不了了之。

可是,等他讀了《跨世紀的糾葛》後,他才知道,眼前的我,應是其中之一。我說確有其事,是唐湯銘(唐曾是「新生訓導處」第二和第四任處長)徵詢過我,數日後我尚未及表態,處長又關照我,此事不需再提。

2005年2月2日,他贈我一冊《我愛中華》,頁425-431篇名「綠島因緣」中,他寫到了我,而且贈詩一首,我徵他同意,把這短文收入《跨世紀的糾葛》第四版中為序。我特加按語:「朱介凡先生昔日以匪諜視我,今日稱我為賢弟,他我都迷糊,是他感化了我?還是我影響了他?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,他我從相識到或他或我先大去,彼此一點都沒變!」

(待續)